高山远景
远景
1.
我生在大宋，长在大宋。
很小的时候，爹娘开了一家酒馆，小御街上行人来来往往，酒香弥漫，繁华的地方，杂人多，闲人多，见到过别人家的小姐出来买胭脂水粉，也有街上的泼皮撒科打诨，娘不让我总出去，说姑娘家家的还小出去要是被哪家缺童养媳的大户看上了，抓走了就不好了。我听娘的话，爹爹总是在后面酿酒准备小菜，娘总在店面招呼客人，没有时间照看我，我一般就打打杂，扫扫地，看看爹爹怎么做饭做菜，偷喝刚酿好的坛子里的酒，有时候忙不过来，娘也会让我帮忙端菜送酒，来的好多是泼皮的，娘就不让我前面去，来的是军爷，娘也不要我去。
不怎么忙的时候，娘就吩咐我拿账本去了店门口棚哪儿，端个小板凳学学怎么看账，我也没上几天学，算账比读书还难，怎么学啊也不会，坐着发呆倒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了，反倒是爹爹总在账本下面藏了几本话本，偷偷地塞给我，才让我不至于总是在发呆。
俗话说，喝酒容易上头，赌博也容易上头，酒鬼和赌徒总是形影不离，我家酒馆斜对面就是壹赌坊，总是有个破帘子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，却藏不住里面的喧闹，市井泼皮乞丐还是老爷军爷都进进出出的，哥俩好的揽着肩进去，有的时候出来了就直奔我家酒馆喝得个酩酊大醉被家里人抬回去，有的时候好一点，春风满面地出来了，唤上三五好友说着请客就直奔追月楼。话本也看完了，我就盯着他们那儿，不比里面的乌烟瘴气，外头倒也是人间百态，有意思的很，反正比账本好懂。
直到有个和我年纪相差无几的男孩子溜进去了，在这偌大的开封城，一个小孩儿进赌坊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。
但是在我眼里，这就怪怪的，他和我差不多大呀，怎么他就不怕呢，娘说我们这样的小孩就不能和奇奇怪怪的人走在一起，最好面都不要碰上，男孩儿就不怕被抓走了吗？这男孩儿头发蓬蓬的，眼睛大大的，身上穿的布料款式倒是不差，反正比我个女孩儿倒是讲究多了，可是这发簪头冠却是干脆没有，好像根本就没有长辈替他教他打理，奇怪的地方太多了，所以他在我的眼里就显得，很特别。
我也不知道，就这两个月的功夫，他是怎么从一开始偷偷溜进去到后来光明正大得由小二带进去，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人，没有小厮，没有朋友，更没有长辈陪同。我能想到的就是他说给家里人送银两或是带吃食的才能够进去，毕竟晚辈给叔叔爹爹送东西倒是常见得很，可是我想到的这一点却不能解释为什么他跟那群乞丐混的那么好，不止一次，我看到他跟赌坊那个老乞丐在一起，蹲在门口，小小的身躯跟着旁边那个脏脏的抖啊抖，抖啊抖，看得我腿都有点发痒。
他是个做坏事的人，我看得出来，娘说调皮的孩子就是做坏事的孩子，他跟那个老乞丐一起干坏事的时候眼睛里总是藏不住的狡黠，嘴巴开开合合的，我觉得说的肯定也是什么蛊惑人心的话。但是我也看得出来这个时候的他是开心的，因为人的快乐是藏不住。就像我也看得出来，有时候他一个人在街上踢石子，人的孤单也是藏不住的。
2.
这小孩儿，进了我家酒馆。
原本他也替过赌坊里的人来讨酒吃，银两不差，我给他打的酒分量也不差，娘看他是一个小孩儿总推我去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他倒是跟我说过话，一般都是先以闲话开头，前街的李姐饼铺新出的什么口味，负责巡视长春街的禁军梁小头领总是五两银子，五两银子的打包买走，自己还不去让手下人去，你说奇不奇怪？我觉着没我眼前这个偷了林员外的金线钱袋，拿着人家钱买酒，转手又卖给西街没好酒吃的新军营的小孩奇怪，员外总在我家吃酒，喝完了和爹爹诉衷肠，每次自己去了赌坊，连个钱袋子都不剩下的悲惨故事。
巧的是，他提的这个新军营我倒不是第一次听说了，听爹总说里面还有个姓元的小军爷总是亲自来买几壶酒回去，可是他板着脸背着手挺直着背的样子又不像好酒之徒，但是也不像会随意听人差遣买酒的低下之辈，爹觉得奇怪，我做女儿的也这么觉得，所以那个军爷来的时候，我也总是躲在后厨偷偷的望他，也觉得他手里的剑好威风，比其他来喝酒，拔刀耍威风的军爷要威风多了。
我是怎么确认就是对面这小孩儿偷了钱袋的，当然不是我看到的，是他告诉我的，他把手里的钱袋扔来扔去，对着我讲他自己的英勇事迹，但又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，是在向我炫耀吗？他不怕我向别人告密吗？我也没有问，只是递过了酒。自那以后他给我讲自己的事迹越来越多，导致后来店里面来喝酒抱怨泄愤的人，他们委屈的前因后果，我倒是心里十分有数了。
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讲过他的事，他倒是对我的问题越来越多，你不好奇吗？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偷到梁头领家钥匙的？你不想知道梁头领和李姐家的关系吗？说实话，我对他提的问题一点都不关心，但是他歪着头眯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我，认真想事情的样子，让我想继续听他讲下去，这个时候的他不遮掩自己的好奇，不用费心思做伪装，做着自己喜欢的事，他现在，很开心。
他闯祸了。
从他悠悠地荡进我家酒馆，自在地在我怀里塞下一本书以后立马转身跑走，后面一队杂役手提棍棒紧跟而来，我当时看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，还在想爹爹都跑不了这么快，他这么小就开始习武了，应该吃了不少苦吧，也为自己明明同龄却远不及他聪明，远不及他刻苦而有些自卑。他跑了，那些杂役来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儿来过，我抱紧了怀里的书，不吭声。
哼，原来是个小呆子，罢了！
为首的杂役呸了一声，回头让其他杂役再搜搜问问，我坐在自家长凳上，看着他们来回翻，爹娘没有上前问，就在安抚其他的客人，继续端酒送食维持自家营生，开封城这么大，这条街也不是那么安分，这样的场面也不必太大张旗鼓，自乱阵脚，做生意的都有做生意的一套。
可这平静的场面维持不了很久，我怀里的书角被一个眼尖的杂役指认了出来，他们当即要抓走我，但是刚刚为首的那个摆了摆手，盯着我看了会儿，示意其他杂役把我领到门口去，眼尖的那个顿时有点儿急了。
大人啊，这小娃儿身上就带着东西，直接拿走就成了嘛，到门口去人多眼杂的，认出我们说韦家官家刚来京城就欺平头百姓，这，不太好吧，万一这难听的话传出去了…
你懂什么？这小孩儿身上的肯定不是真的，偷东西的那个男娃娃不笨，但是也跑不了多远，肯定还在附近，这女娃要是受了苦，臭小子看到了肯定要出来，再让他交出真的那本，再说咱们将军边关大捷，名誉天下，要不是新伤旧疾，官家体贴回京城享福，怕这等流言蜚语？快走，东西不能丢！
我被领到门口，挣扎不了几下书就被抢走了，想哭但是又怕爹娘听到了担心。
这少爷，房里都藏了些什么书！要不是夫人最近染上疫病，可得再好好管教少爷。
也不知夫人病什么时候好，将军成日又要照顾夫人，还要交接边界军务，对少爷也是有心无力，唉不想了，替将军把这东西追回再说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从我这里可以瞄到那本书的封面，刚刚抱在怀里不敢乱动，现在总有机会瞧上一眼了，奇怪这明明就是画本，但是我却从来没看过有这样封面的画本，怎么会有女子穿衣这么凉薄呢，许是夏日炎炎，但是她娘亲不会戳她脑门吗？娘看到我对襟不正就要戳我脑门戳出洞。
他从我家巷子后面窜出来了，杂役们没看到他，只有我知道那后面是街角肉店自己家的狗舍，他冲我眨眼，指了指对面的马车，然后又消失，随之而来的就是如同脱缰野马的狗群冲向我们这边，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只围着杂役，杂役们忙着挣脱血口，狗和杂役都顾不上我爬出包围圈，躲进了马车里，我感觉我十几年微薄的体力和胆子都在一刻都到达了顶峰。
没想到进去以后遇上了意想不到的熟人，那位元小军爷，但是就一刻马上就被另一人吸引了视线，这个脏兮兮的小泼猴手脚都被麻绳绑得严严实实，本人倒是习以为常一般，自在地很，甚至痞笑着跟我打招呼，我还是没回应他。马车启程了，一路摇摇晃晃，泼猴在哼最近风月阁妙音娘子带起来的曲子，我为什么又知道了？也是这位小泼猴由老泼猴带着去了以后魂牵梦绕的结果，他呀，在我倒酒的时候，已经忍不住炫耀自以为和娘子同款好听的夺命歌喉，后来我觉得这调子实在诡异，缠着娘亲给我唱了一遍，还被骂说哪儿听来的曲子是不是爹唱得。半夜，还听得到爹不想顶酒壶的求饶声。
现在视觉冲击最强烈的，还是和元小军爷的对比，就算是在摇晃的车厢里，他的背也不曾弯过，眼神不曾松懈过，手中的剑也一直没离开过，他们难不成，认识吗？
马车停了下来，听外面没什么市井声，应该不在城内了，元小军爷转过头看着小泼猴，他嘴巴一撅，把绑着的手摊在军爷面前，军爷不做声，却是手起刀落，吓得我赶紧闭上眼，怎么办啊他做了错事也不能…不能，鼓起勇气睁开眼张口想替他求情，放过他，说他不是那种坏人。却听到
走吧？
眼泪还没来得及掉下来就被拉出马车，看着他扯住我的手，他的手还在，太好了。
好了，不知道你是在哭还是在笑，正常点？
我点点头，他没事，他还在对我笑。
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把你牵扯进来，不想知道那本书到底是什么，不想骂我这样自作主张？
我摇摇头，他歪着头，他在问我，看得出他现在，很开心，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开心。
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？
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？
我第一次对他开口，他愣了，我笑了，第一次他不自然得转过身去，手在攒自己的袖口
你叫什么？
我叫小景，高山远景的景。
元仲辛，回去了，府里你的门禁时间要到了。
元小军爷，元仲辛，原来你们是兄弟啊，有这么好的哥哥保护你，你一定，肯定会很好很好的。元仲辛，名字好听的。元小军爷的声音传来后，他反而更加从容不迫了，转回来望着我，乱糟糟的头发更加嚣张了，指了指自己的脖子。
这是我娘给我的项链，你看着记着，以后我来找你玩，就认这个。
我点点头，记着了，我忘不了。
小丫头你上另一辆马车，我已经安排了送你回家，记得不要走正门，你们家的损失明日我会亲自登门为族弟礼赔。
元小军爷下了车，向我作了一揖，说完把面前这个还望着天目中无人的泼猴拦腰抗在肩上，泼猴啃着刚弄来的狗尾巴草，腿一晃一晃的。上了马车，泼猴一骨碌溜到后座躺着，翘着二郎腿，哼着小曲。
是你朋友？
一个傻呆子而已。
元仲辛说完打个哈欠转过身，表明拒绝交流的信号。
元伯鳍看着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，作为兄长知道他最怕麻烦，从来不为谁出头，也从来不为谁担忧。突然到自己常去的书店偷走了他的马车，本只跟去看看他又闯了什么祸，这个弟弟这次看到他居然破天荒没说什么，以前可是依靠哥哥一次就像打了他的脸一样敏感，但是当他看到一个扎个啾啾满脸写着单纯的粉娃娃时，他明白了，低头抱着剑有了欣慰的笑意。
又马上又坐直了，像往常一样板着脸，暗中嘱咐自己夜间将东西送回韦府，必是有线人出钱让自己这贪财弟弟做此事，韦大人刚回就有人如此迫不及待。
握剑的手紧了紧，果然如大人所说，京中又是要风起云涌了。
4.
第二年，宋辽和议，秘阁掌院陆观年暗中寻到渤海遗民赴辽交流。
城东的酒馆关了门，街坊邻居说是得罪贵人不得不去乡下避难了，不足一月便销声匿迹，无人相问。
相邻的壹赌坊出了个逢赌必赢的赌神，人人猜测这少年背后定有高人指点，好景不常在，屡战屡败正正好一个月赔了一万贯，自此不再露面。
